◇张 原
云南大学每周三晚惯常的纪录片放映以及隔三岔五的讲座、读书会都能在不经意间提高学生对人文学科和社会科学的认识。
今晚放映的是孟子为老师的《铁匠,我算是铁匠》。整部片子的基调是一种渐行渐远的模糊感,像一曲响亮的哀乐,沉默悼念一种职业、一种生活、一种关系的逝去——至少是正在消逝的状态。这种感觉起初并不明显,因为它首先呈现的是一种和谐:人和马、人与人的协调关系。
影片的拍摄对象石怀德复员后回家务农,迫于生计,开始长达40年的钉马掌生涯。他对马很熟悉,所以钉马蹄时针对马的性格、体型对症下药。他先是判断马的性格,如果合适绝不会打麻药或者将马绑在架子上,使之变成任人刀俎的鱼肉。抓住马蹄,然后用一根绳子将它和马肚子绑在一起,再用凳子垫着马蹄,马就不会难受,人也能使出全力开始工作。拆掉之前的蹄铁,再用全身力气铲去多余的角质层,修剪平整马蹄后就放上蹄铁,钉好钉子,大功告成。
他起初是买别人打好的蹄铁和钉子,后来在家里也搭建了一个小铁匠铺,自己也成了铁匠——据他说,手熟的时候一天能打一百多颗钉子。
但无论如何,马在被钉蹄铁时依旧是不适应的,它会反抗,甚至攻击人,攻击不到,便会伤害自己——痛苦挣扎无果后又重重地摔倒。这情况当然分马,影片开头的马始终保持对人的攻击欲望,为了安全,他只能用塑料鞭子朝马肉最厚实的地方抽几下。马疼,人的心也跟着疼。影片中间有一匹黑色的马,因为不适反抗,可马蹄被拌绳绑住,越是反抗就越易摔倒伤害自己。这一段是用慢镜头拍摄的,还去掉了声音。慢动作是将酝酿的情绪与直白的动作以聚变的方式呈现,是极致地放大,让人察觉其间所有细腻的动作和微妙的神态。而去掉声音则是剔除一切干扰的因素,去“听”留“视”,观众眼里、心里只剩下这匹马的姿态,就像是要把马的动作拓印进脑海里。
钉马蹄的方式至少有三种。第一种是物理方式,用鞭子抽,用绳子绑就属于此;第二种是化学方式,打麻药——这是没有任何办法的无奈之举;最后一种我想应该是石怀德最常用的方法:用心。体会到马的不适,感受到马的无助,轻、快、巧、好地做完这一切。从这个角度来看,这里就已经有多物种民族志的感觉和味道。人从来都不是唯一物种,至少生活中也是与其他物种相互交流,彼此纠缠。
石怀德会为了一位老客户跋山涉水,走上3个多小时的路程。这已经不是任何主义体系下的现代性所能回答的问题,当我们刨除彼此交换的商业,还剩下什么才是更应引起我们注意的事。在山坡上休息时,石怀德吃着果子,对着镜头说:“这是我的老客户,答应过人家的事,与钱挣多挣少没关系。”为了推广自己的生意他去了附近的马场,对着马侃侃而谈:“这匹额头应该还有一点白色的,叫……耐力好,速度快。”
只是人进入城市,参与到更大的市场时也出现了不适应。石怀德扛着自己攒了几年的马蹄,想要卖给园艺的店铺用作肥料,无数次的询问,答案却相同,简单的两个词“不要”。与他在乡下的想象完全不同——因为车费昂贵,每公斤多卖五块钱被说成“没有诚信”。他始终是不适应的,就像生活在为他钉上蹄铁。去卖货的路上他扛着马蹄,感慨地说:“这两袋马蹄攒了两年……”
到目前为止,影片至少构成了三组张力:首先是城市陌生人流动的生意与乡间熟人稳定的生意,这背后是不同生活方式与生活习惯;其次是人和马共同的不适应,这是因为进入了一种特殊的类似阈限的状态,人和马处于两者的含混之间:马是自由与不自由、束缚与不束缚状态的转变,而人是进入完全不熟悉的环境;最后是时间上的纵向对比——多与少、繁荣与衰败,乃至于未来有消失的可能。孟子为不认为这一职业有消失的可能,我也赞同。但是凋敝与衰败是无法否认的事实,这是时代变迁下现代的扩张对传统的侵犯。而这种侵犯有时竟毫无还手之力,因为它的确是正当的——只是损失的不仅是生活,还有关系,是人与人、人与其他物种的关系,而依托于这些关系的职业也自然遭受相同的损失。人和马的对称在这一刻达到了顶峰。
纪录片的意义是真实的记录,素材是生活,而剪辑好的成片则类似社会学家发展出的理论,是对自己看到的社会现实加以处理的结果。这不是说纪录片失去了客观性、不够真实,而是纪录片的创作离不开创作者的背景和他的主要关切。此外,这也可以回应所有认为纪录片的深度不足以与文字的民族志相比的论断。
最后,孟子为提到了自己的一段经验:“当时要拍非遗,一切都谈好了,但是自己犯懒没有去,感觉差不多了得去的时候,要拍的那一对夫妻已经瘫痪在床,不能接受拍摄。所以有了好的选题就赶紧去做,哪怕没经验、拍不好,那至少也有素材,可以等以后有经验、有机会重新剪辑。”我觉得这就是费孝通先生晚年提出的“文化自觉”。有了目标就放手去做吧,千万不要等到最后后悔。